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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部长篇小说。作品讲述了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之间的故事。故事以弟弟小龙的口吻叙述了在这个贫穷的生活中，他与哥哥大狗从少不更事到成熟、彼此理解照顾的过程。故事情感真切感人，语言朴实，对读者具有启发意义，让人们重新审视身边的亲情和生活，具有正面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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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王梓夫，北京通州人，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。供职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，国家一级编剧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异母兄弟》、《漕运码头》、《漕运古镇》；中短篇小说集《昨夜西风》、《蜜月日记》、《都市里的１１种爱情》、《格外》、《王梓夫小说选》、《男人气象》、《报告政府》；《王梓夫自选集》（1～3卷）；《王梓夫小说作品精》（1～5卷）；散文集《往事门前》、《感悟生命》；《王梓夫影视剧作选》；长篇随笔《寻求活法》；话剧《女儿行》（合作）、《红河谷》、《我的西南联大》（合作）、《少女的晚宴》等；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北京作家协会理事，北京通州区文联名誉主席，北京西城作家协会副主席。作品曾获多种奖项，长篇小说《异母兄弟》获北京市建国45周年优秀长篇小说奖，《漕运码头》曾获北京市建国55周年优秀长篇小说奖、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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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 卷

一

庄稼人给孩子取名字并不像文化人那么费心伤神。他属狗的，就叫大狗；我属蛇的，就叫小龙，因为蛇又雅称小龙。这当然都是乳名，上学以后才有了大号：他叫齐东升，我叫齐东平。这会儿先不那么叫，还早呢

!

他比我大七岁，我该叫他哥哥，却不叫。跟爸爸妈妈一样，开口闭口地喊他大狗。

我刚朦朦胧胧地懂点儿事，就觉得他不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。而是一只没人待见的猫，一条可以随意打骂的狗，一头鞭打怒叱让他拼命干活的牛。

他没有对的时候，怎么做也不会落个好。拾柴打草，回来早了，妈妈说他不知道死的鬼，回来等着挨头刀呢；回来晚了，又说他准是跟野孩子狗扯羊皮地疯打疯闹来的。蹲在桌边喝粥，喝得快了，妈妈说他是饕餮鬼托生来的，上辈子饿劈门框了；喝得慢了，又说他是剩饭手的玩艺儿，一辈子受罪的命。在家里，他多说几句话，妈妈说他是人来疯，今儿个欢完明儿就挺腿；箍着嘴不说话，又说他死了亲爹似的，就等着摔丧盆子了……

妈妈数落起人来，一套连着一套，像是唱“莲花落”。从太阳出来到星星上来，让她不停嘴地说，绝不会有重样的。郑三奶奶说她嘴损，我倒是挺佩服她的“语言艺术”。我后来写起了小说。用语言编故事赚钱养家，追根寻源，恐怕跟她那两片嘴皮子对我的熏陶和影响也不无关系。这当然是题外话。

爸爸却是拙嘴笨舌，连两句整齐话都说不上来。他长得膀大腰圆，方脸盘子大眼睛，满脸络腮胡子，带着一副凶相。不过，他跟妈妈和我可不敢凶。我就是骑在他脖子上撒尿，他也不敢捅我一指头。对妈妈，他更是百依百顺，满脸赔笑，小菜一碟。大狗只要惹妈妈不高兴，他便立即给妈妈出气，抓住他劈头就打。他手重，心又狠。烧火棍，笤帚疙瘩，镐把，鞋底子，顺手抄到什么就往大狗的身上抡。他打大狗，还不许他哭，不许他叫，不许他跑，常常把他打得皮开肉绽，连窝儿都动不了。什么时候只要妈妈说一句“你还要把他打死呀

?

打死了你去给他偿命，我可不愿意落个狠心娘们儿的罪名”，这会儿，爸爸的火气就是再大，也会戛然而止，举过头顶的棒子都会扔掉。

大狗真经不住这么恶打。他瘦得皮包着骨头，大脑袋，大肚子，长胳膊细腿，像个蜘蛛精。都十一岁了，还整天价光着屁股，身上又黑又脏，像是从灶膛里扒出来的。不过，他那小鸡子倒长得挺快。原来像个小桑葚儿，渐渐地从他那小蛋儿上垂搭下来，走起路来一摇一晃，小秃尾巴似的。那一天，他背着一筐青草回来，走到家门口，对门郑三奶奶的孙女小香扭搭扭搭地跑过来，一把薅住了他的小鸡子不撒手，非要揪下来玩儿不可，疼得大狗嗷嗷乱叫。郑三奶奶跩着两只白薯脚慌忙跑过来，“啪”地打了小香一巴掌。小香哭了，郑三奶奶却不住声地骂：“都这么大了，还活畜生一样，一点儿羞臊都不知道，缺八辈子德了……”

似乎到了这会儿，他才明白人是应该有羞耻之心的。他真的害羞了，扎进花秸垛里不出来，一个劲儿地哭。爸爸抄起鸡毛掸子，要把他揪出来打。妈妈横了他一眼，爸爸不敢动了。妈妈把里屋挂着的黑门帘子扯下来，给他缝了一个布口袋，从脑袋上套下去，连裤子带袄都有了，像个连衣裙。他于是又神气起来，理直气壮地出去见人了，像穿了官服似的。

说句公平话，不给他做衣服，倒不是妈妈偏心眼，虐待他。我们家实在穷得可以，平时连吃盐都犯算计，怎能凑出几尺布钱呢

?

妈妈那么年轻的一个女人，也只有一件打着补丁的洋布褂儿，据说还是结婚时添置的，挼得像一张陈年窗户纸。她平时出来进去总是赤裸着上身，有外人来，她不好意思挺着两只大奶子站在人面前，就把身子扭过去。脸涨得红红的，臊是臊点儿，脸皮是自己长的，洋布褂儿可要花钱才能买得来。偶尔出门穿一次，穿脏了也不敢放在盆里洗，怕揉搓坏了。只好用刷子蘸着清水把衣领袖口刷干净，然后又叠起来，用牛皮纸包好放在炕席底下，宝贝似的。

古人云：人之初，性本善。我看未必，至少我不是。我那会儿刚牙牙学语，摇摇学步，还未经过“性相近，习相远”的“异化”，按说应该是纯真的，善良的，富有同情心的。可是，看到大狗在家里受歧视，受虐待，我连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也没有。非但如此，还觉得很开心，很好玩，常常跟爸爸妈妈一起欺负他。我生来就比他高贵，比他霸道。他玩洋画儿，我便要他的洋画儿。他把洋画儿给我，自己玩他的玻璃球儿。我又去抢他的玻璃球儿。他又把玻璃球儿给我，摘朵倭瓜花去喂他的大肚子蝈蝈。我又瞅着蝈蝈好玩儿，伸手就夺他的蝈蝈笼子。他怕我弄坏，舍不得给我，把蝈蝈笼子挂在了葫芦架上。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，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哭。于是，妈妈又一套一套地数起了她的“莲花落”，爸爸像听到发令枪似的冲上去，劈头盖脸地把他一顿臭揍。大狗哭了，我笑了。

这些都是寻常事，三天两头便会重演一次，不在话下。更有甚者，我还栽赃陷害他。我一直在想，栽赃陷害这种本事大概是与生俱来、无师自通的，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会。难怪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，有那么多人精于此道，又有那么多人身受其害呢

!

有一天，爸爸妈妈出工了，大狗坐在院子里剁猪菜，我招了几个小伙伴在葫芦架底下玩过家家儿。我找出妈妈的洋布褂儿，穿在身上扮成新媳妇。老疙瘩穿着高粱叶子编的衣服扮成新郎倌。郑三奶奶的孙女小香光着屁股穿个红肚兜儿，脑袋上插了一朵大红的美人蕉算是娶亲婆。玩着玩着翻了脸，老疙瘩和小香都想穿我的洋布褂儿。我不给，三个人滚在一起狗撕皮。一下子，袖子掉了，前襟扯了个大口子，后背破了个大窟窿。我们知道惹了祸，都傻了眼。我急得一个劲儿地掉眼泪，还是老疙瘩心眼多，他把破褂子揉成一团，又塞在炕席底下。我问：“妈妈要是发现怎么办

?

”老疙瘩冲门外剁猪菜的大狗努努嘴：“就说是他干的。”

收工了，妈妈立刻发现了她的破褂子，气得浑身乱哆嗦，脸都白了。问是不是我撕的，我说不是我。不是我还有谁呢

?

这个家除了爸爸妈妈，就剩下我跟大狗了。妈妈顾不上数她那“莲花落”，抱着破褂子一头扑在炕上，嗷嗷地哭起来，死了亲儿子似的。爸爸也顾不得抄家什了，抡起拳头就往大狗的身上捶。他两只铁榔头一样的拳头，雨点儿似的落在大狗的身上，嘭嘭嘭，像是捶着一个沙口袋。捶打完了，爸爸的气还不出，把一只凳子翻过来，让他跪在凳子牚儿上。

这场灾难闹得我家翻了天。妈妈紧一阵慢一阵地躺在炕上哭，爸爸坐在门槛上吭哧吭哧生闷气，大狗在院子里罚跪。没有人张罗做饭，都忘记肚子饿了，包括我。正午的太阳又毒又辣，没遮没拦地照在大狗的身上，晒得他秃脑瓢儿上直流油。那确实是油，不是汗。一滴一滴，油汪汪地凝聚在脑门上，不往下滚落。奇怪的是，他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，没有哭，没有掉泪，也没有申辩，连口大气都没有出，我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儿，只觉得一切都很可怕。我不敢进屋，也不敢逃跑，木头橛子似的戳在大狗面前，像是陪着他罚站。他只是狠狠地刺了我一眼，那目光比阳光还毒还辣，刺得我心里直打战。

毕竟是做贼心虚。

二

一个人只要不想当一辈子恶棍，做了坏事以后，总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。这件事情过后，我也觉得理亏，觉得对不起他。我在他面前不那么霸道了，不再抢他的洋画儿、玻璃球儿，也不争着要他的大肚子蝈蝈了。还时不时地向他讨好，揭块饼子嘎巴或锅领子给他吃。他似乎对我还是那样，不记仇，也不亲近，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。小孩子是容易扔掉身上的十字架的。没过几天，我心里就踏实了。

这一天，他要到凉水河去打青柴，我要跟他一起去，他带上了我。

凉水河滩上，长满了蒺藜狗子。长长的蒺藜蔓缠缠绕绕、密密匝匝，滚成疙瘩连成片，遮盖得一点儿地皮都不露。一嘟噜一串的蒺藜刺儿又尖又硬，往上一迈脚，鞋底子上就会扎一层。到河边去打青柴，这片蒺藜狗子是必由之路。我们小心翼翼，一步一脚地穿了过去。

河边的青柴可真不少。水麻花，野蒿子，扫帚草，荆棘条儿。我们打满了筐，就在河边玩。已是日落黄昏时分了，几只白天躲在窝里睡觉，晚上才出来觅食的蝙蝠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。蝙蝠，我们叫它宴梦蝠，说它是老鼠吃了过多的咸盐长出翅膀来变的。这东西长得很难看，很肉麻，又是夜里出来，像幽灵似的在人们头顶上飞。它有时还会撞在女人的脑袋上，谁被撞上，谁家就要死人。乡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很晦气的动物，让人讨厌，又让人恐惧，像是恐惧猫头鹰。

大狗说，把宴梦蝠抓到，扣在碗底下，光喂它水喝，把肚子里的盐涮干净，它还会变回老鼠。这可真好玩，而且老鼠又不那么可怕。怎么抓到它呢

?

它飞得那么快，闪电似的。大狗说，把鞋扔上去，它自己就往鞋壳里钻。说着，他把鞋脱下来，往天空上扔去。一边扔，一边唱歌似的叫喊着：“宴梦蝠，穿花鞋，你是奶奶我是爷……”

我来了兴致，也学着他的样子，脱下鞋来往天空扔，伸着脖子叫唱：“宴梦蝠，穿花鞋，你是奶奶我是爷……”

一次又一次失败，一次比一次劲头更足。宴梦蝠总是贴着鞋边飞过去，就是不往鞋壳里钻。它越是不钻，我们越是觉得它快钻了；越是抓不到，越是觉得希望就在眼前。小孩子可不像大人那样爱沮丧和失望。突然，大狗朝河坡下一指：“看，那是什么人

?

”

借着暮色，我看到河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，穿着一件旧汗褟儿，戴着一顶破草帽，手里提着一条木扁担。这可能是过路的，或者是打鱼的。河边上出现个把人，有什么奇怪的。

“哎呀

!

是拍花子

!

”大狗惊叫起来。

我一听，吓得头发根都挓挲起来。拍花子是专门抓小孩儿的，抓到小孩儿以后，就把眼珠子挖下来，用阴阳瓦焙干，可以制成迷幻药。迷幻药是拍花子用来迷幻小孩儿用的。只要他把迷幻药往小孩儿眼前一撒，小孩儿就会服服帖帖地跟着他走，步入一个色彩斑斓的梦幻世界。我刚一懂事就知道拍花子这一套鬼把戏，是大人们不厌其烦地灌输的。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。拍花子抓小孩儿为的是制造迷幻药，制了迷幻药又是为了抓小孩儿。过程就是目的，目的也是过程。这样折腾来折腾去，除了循环往复地作恶之外，他有什么可图之利呢

?

想不明白就不再想，反正拍花子是小孩儿的天敌，提起他就会毛骨悚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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